书和木头的乐园④
小姑娘不见了。
乐正绫向伐木场的工人去打听小姑娘，却只得到了她那天没有来到伐木场的消息。
乐正绫向每一个酒馆去打听询问，更是去过无数次两个人相见的酒馆。没有一个清醒或者喝醉的酒鬼能够告诉乐正绫小姑娘的下落，他们的答案都是一样的，没有见过。
乐正绫向每一个在深夜驾车的车夫那里打听询问，在漆黑的夜中，他们嘴里的烟是唯一的光源。但这些光源都不属于乐正绫，只属于车夫本身。车夫们摇着头，带着自己的光源离开了，独留下失去了光的乐正绫。
乐正绫甚至还借着胆子，问过每一条深巷中的流浪者和混混们。流浪者还是和善的，在接受了一些食物或者钱财贿赂后，愿意帮忙留心一下她口中的女孩。而混混们不是好惹的，在招致了数不清的骂声和拳脚后，乐正绫依旧得不到小姑娘的下落。
乐正绫疲倦地依靠在路边，她的身上满是伤痕，她的身后是一张张宣传海报。这些宣传海报上画着的是欢呼雀跃的人们，他们身穿着漂亮的衣服，手里拿着崭新的书籍，脸上还挂着标准的笑容。在这些欢乐的人们身后，则是一辆辆威武无比的坦克，还有数不尽的飞机。在这些武器的对面，画的则是一个个凶恶的敌人，他们身上画着各国的符号。
乐正绫喘着气，扶着墙站了起来，直对着面前的宣传海报。
乐正绫看着这些凶恶的敌人，在他们眼中和身上看到的不是凶恶，而是一种无知般的丑恶，是一种别人强加的无知的恶。乐正绫认得其中不少国家，她接触过很多很多这些国家的人，这些人几乎都是逃难者。逃难者的眼睛很干净，因为他们只有一种感情，那就是痛苦。
乐正绫想起了小姑娘。
那个每天晚上都会为自己带来最好的柴火的小姑娘，那个晚上会为自己做饭的小姑娘，那个会在自己痛苦时安慰自己的小姑娘，那个会为自己描述美丽互相的小姑娘，那个眼神永远明亮的小姑娘。
那个，简简单单，平凡活着的小姑娘。
这是赤裸裸的欺骗。
乐正绫对着这面贴满了宣传海报的墙，升起了一股浓浓的厌恶之情。乐正绫不再像以前那样路过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胆怯，她伸手，开始撕扯这些宣传海报。
一张。
两张。
三张。
乐正绫像是发了疯一般，拼命撕扯着这些海报。乐正绫的眼睛瞪得很夸张，如同临死时的鱼，她嘴里还喘着粗气，像是一头蛮牛。
乐正绫的疯狂并没有持续多久，在撕碎了半墙的海报后，她被一队在晚上巡逻的士兵给按在了地上。
“你在干什么！”
“抓起来！”
乐正绫的脸颊与地面摩擦，从表面传来了火热的疼痛感。然而，这些疼痛感并没有让乐正绫清醒过来，她的手中依旧紧紧攥着宣传海报的碎屑，上面是一个笑的很灿烂虚假的人脸。
这些士兵将乐正绫和一些他们抓到的逃难者一起交到了本地警察局，关在了两个相邻却代表着不同命运的牢笼里。乐正绫被抓住，最多就是打骂一顿或者从她身上捞点油水，转天就可以走人了。而逃难者被抓住，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了，他们基本上都会被利用的一干二净。有的人被抓去做劳工，干着消耗生命的工作。有的人会被抓去为医疗事业做出所谓贡献，付出生命的代价。有的，只是为什么都不存在的原因而付出生命的代价。
或许是和小姑娘在一起太久了，乐正绫都快要忘记耳边的喧嚣吵闹，城市的动荡不安，国家的战火交集。但在乐正绫快要忘记的时候，这些人们又再一次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她的眼前，让她的内心感觉到剧烈的悲凉。
乐正绫靠在冰凉的墙壁边上，听着隔壁牢笼传来的低沉呜呜哭声，就像是被人丢弃的幼崽一般，很是可怜。
乐正绫别过脸，不忍再去听他们的声音。
然而，上天就是不肯放过乐正绫。
当熟悉的歌谣传来，乐正绫整个人顿时僵住了。下一刻，乐正绫猛的起身，拼命向着另一个牢笼爬去。她跌跌撞撞的，连滚带爬，带着一身疲惫和灰尘，滚到了最靠近另一个牢笼的地方。
这一刻，乐正绫真的确信这是小姑娘家乡的歌声。虽然唱歌的人并不是小姑娘，但这也足够让乐正绫激动了。
乐正绫挣扎着，对着牢笼的另一边伸出手。她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沙哑，眼睛已经变得通红，里面布满血丝。
“请问，请问，你们谁知道一个叫做洛天依的女孩的下落？我，我一直，一直在找她，求求你们，告诉我，她的下落，求求你们……”
告诉我，她在哪里。
此刻的乐正绫看起来很是卑微，无助。
随着乐正绫的行为，歌声戛然而止。另一边的逃难者被乐正绫的一番行为吓了一跳，在一通左右互看后，他们都露出了满脸的痛苦。接着，逃难者聚拢，略微讨论了一会后，才是有一个年长的人慢慢从这些人出来，对着双眼充血的乐正绫叹了一口气。
“年轻人，她已经被抓走很久了。而且，听说她被抓进了无人生还的工厂。她那一批怕是已经没人了，因为，我们是下一批。你，节哀吧。”
乐正绫当场呆住了。
一瞬间，乐正绫的脑子里所有关于小姑娘的画面都开始碎裂。一开始，这些碎片是大块的，渐渐的，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，接着，变为了粉末，停留在了乐正绫的记忆湖泊之中。
年长者再说了什么，乐正绫什么都没有听进去。乐正绫只是缩在牢笼的角落里，一个晚上没有再说话。
第二天，乐正绫被放了出来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，只知道自己醒来时，火炉里燃着耀眼的火焰，桌子上放着小姑娘最常做的晚饭。屋子里很暖和，火炉烧的很旺，就像是暖春一样。而放在乐正绫身边的书和木头在火光的照射下，就像是一堆堆金银财宝。
乐正绫机械的走到桌子前，将晚饭吞了下去。接着，乐正绫走到了火炉前面，对着火炉发了一会呆。她呆呆的看着火焰往上起舞，又往下跳跃，呆呆的看着木柴在火焰的舞蹈之中死去，呆呆的看着木柴上面上面出现一个个黑色的斑点，呆呆的看着这些斑点从黑到红，再从红到黑，周而反复，最后华为了灰色。
当乐正绫看到灰色时，她像是触电一般的站起了身。接着，乐正绫将自己的袖子高高卷起，开始搬书和木头。
乐正绫家里有很多书和木头，只不过它们散布在家中，所以看起来并不是很多。然而，当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时，它们高度直冲天花板不算，厚度和长度也是离谱的惊人，就像是一堵柏林墙。但这堵柏林墙远没有历史上那么坚强，它摇摇欲坠，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塌。
这是柏林墙，也是达摩克里斯之剑。
乐正绫坐在这堵柏林墙前，渺小的很。
“最后一根木头……”
乐正绫一遍喃喃自语着小姑娘的那句话，一边像是玩游戏一般，开始抽出柏林墙的木头。
第一根。
柏林墙晃了晃。
第二根。
柏林墙晃得更厉害了。
第三根。
柏林墙快成了比萨斜塔。
当乐正绫的手碰到第四根时，她仿佛听到了小姑娘哼着的歌谣，悠悠的，从耳边传来。同时，乐正绫也感觉有股莫名的力量按住了自己的手，像是小姑娘的手按住了她的手。
小姑娘在阻止乐正绫。
“你没有那样子的欢呼过，你没有穿着漂亮的新衣服，你没有拿着崭新的书籍，你更没有那样凶恶的脸……”
乐正绫一点点说着，小姑娘坐在她的身边。小姑娘的手依旧放在乐正绫的手上，没有放开。
“你喜欢你的故乡，你喜欢这些木头，你喜欢做家乡菜肴，你喜欢跳舞，你是那么的简单，你是那么的单纯，你什么也没有做错，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啊……”
乐正绫的声音逐渐哽塞，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，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。小姑娘依旧是无言的看着乐正绫，脸上满是泪水。
乐正绫痛恨这一切。
乐正绫痛恨自己工作时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本子，痛恨每一届上层的言说，痛恨主任的宣讲，痛恨那些在书店的士兵，痛恨夜间的巡逻士兵，痛恨将逃难者带进地狱的人们。
“天道不仁慈，为什么我会仁慈？这根本是违背常理的啊！”
小姑娘抱着乐正绫，无声痛哭。乐正绫满脸痛苦的倒在地上，她的脸上满是泪水。
最后，乐正绫将手放在了第四根木头上，接着，把它拔了出来。
在这个深夜里，只听得一声巨响，如同广岛的原子弹。接着，再没有了一点人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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